杭州大隐坊(今大井巷胡庆余堂一带)在北宋时是个“很吃香”的地方。这里古井密布,泉水清冽,又东临市河(今光复路,民国时被填),物流便利,杭州最早的酿酒业就出现在了这里。宋代行法“榷酤”,就是官方对酿酒和卖酒实行专营制度,大隐坊设有主管本地制曲、酿酒、卖酒和酒税征收的都酒务。
杭州都酒务在北宋是税利第一大户。哲宗元祐四年(1089)苏轼在修建“苏堤”时,想让官家拨点工程款,在奏疏中谈治理西湖的重要性和必要性,理由之一是:“天下官酒之盛,未有如杭州者也,岁课二十余万缗。”
(相关资料图)
杭州官酒产量全国第一,酒税年收入达二十多万贯(1贯=1000文)。大隐坊飘香又飘红,当然要归功于杭州都酒务。
南宋流行的酒瓮,第一张图为南京市博物馆藏卷草纹银经瓶(即梅瓶),第二张图为瓶窑亭市古陶瓷艺术馆镇馆之宝南宋“官”字款韩瓶。姜青青 摄
跨界人物的两大“秘方”
大隐坊的“酒香”还远不止此,因为朱肱(音ɡōnɡ)来了。
徽宗政和八年(1118)六月,朱肱要在都酒务衙署宴饮厅请一帮工匠喝酒。他进门一见酒席,顿时皱起了眉头:“换大酒!今天我请客,把这小酒统统换了!”他这一喊,办席的众人赶忙上前,七手八脚撤换了小酒酒瓶。
啥叫小酒?随意小酌在今天常被说成是“弄点小酒喝喝”。而在宋朝,春酿秋熟的酒叫“小酒”,按其等级每斤售价在五文至三十文钱不等。冬酿夏成的酒称之“大酒”,因酿熟较慢而品质更佳,每斤八文至四十八文钱不等,酒价明显高出小酒一大截。都酒务置席的人知道朱肱请的都是些刻字匠,他们平时哪舍得喝大酒,也是想给他省几个钱,所以才用上了小酒。不料朱肱并不领情,执意全上大酒。
朱肱是湖州人。湖州古称菰城,出美酒,先秦时就有“乌巾”“程林”二氏以善酿名世。所以秦灭楚国的第二年,原地名就被改为“乌程县”了,一直用了两千多年。朱肱是元祐三年(1088)的进士,崇宁元年(1102),他因议事触怒宰相曾布而被罢官。估计他那时已对酿酒“秘诀”了如指掌,于是来到杭州,成为大隐坊都酒务中酿酒的一把好手。
南宋杭州刻本《酒经》书影。 国家图书馆藏
让人眼睛一亮的是,他在大隐坊还刊刻出版了一部造酒的经典著作《酒经》。书中和盘托出了15种酒曲的制作原理和具体方法,以及各种酒类的酿制工艺,其中制曲技术和酿酒方法多有创新,代表了当时酿酒的最高水平,一些酿酒经验至今仍被广泛应用。
更绝的是,朱肱一手酿酒,一手还会看病。政和四年(1114),他把积二十多年心血写成的医药书《伤寒百问》献给朝廷。这是“伤寒学”里程碑式的一部书,因为朱肱的发挥和补充,东汉张仲景名著《伤寒论》的临床价值被大大提升。朝廷当即命国子监镂板雕印,刊行天下。朱肱则被上调京师(今开封),委以“医学博士”,负责医药政令。
博士帽戴上后的第二年,他却因为抄写了几首苏东坡的诗,触犯了当时的“元祐党禁”,被流放达州(今属四川)。不过,他这种能救命的人才比酒都香,哪能说撵走就撵走的?在达州只待了一年,朱肱又以朝奉郎提点洞霄宫(在今杭州临安区)的职衔被召回。
“朱博士又回来了!”这消息传到大隐坊时,都酒务大小官吏无不笑逐颜开。在他们眼里,朱肱真是“神”一样的存在。因为《酒经》的印行,杭州地区的官酒生产力急剧提高。反映在酒税收入上,苏轼在杭时的每年二十万贯,到那时竟然飙升至一百余万贯!这样的“神”哪里还找得到第二个?
但是,朱肱后来的想法与都酒务官员已不在一个层面上了。这天,他在都酒务宴请曾经为他雕版《酒经》的一众刻工,向他们致谢的同时,又拿出一部书稿,请众人再续前缘,雕镂成书。
有人翻书一看,这不就是那部《伤寒百问》吗?国子监在京师、成都、湖南、福建和两浙等地雕印,流传甚广,博士还用自己破费印书?可朱肱说了,这些年宦海浮沉,行走多地,结识多人,闻见这书错误甚多,而且书中“病症”与“药方”分卷而成,使用起来颇有不便。所以现在再行校勘,合并“证”“方”,更定书名为《重校证活人书》。
东汉名医华佗盛赞《伤寒论》为“活人书”,朱肱以此旧书新题,精校重刊,与范仲淹“不为良相,则为良医”的心志颇有相似处。造酒之利可以济世,饮酒之道可以安身,但如果良臣难为,治病救人便是最后的志愿。所以,《酒经》把他的酿酒“药方”公之于世,《重校证活人书》则将救人“药方”大白天下。
古人视酒为百药之长,“医”“酒”多有相通之处,近年在成都发现的西汉《天回医简》中有101首药方,其中有44方用酒。酒在《重校证活人书》中也得以大量应用,而《酒经》披露的制曲方法,又无一不用中草药。
朱肱的“跨界”跨出了新高度,这两部书到今天仍被相关行业津津乐道。而大隐坊隐含的这段济世救民之心,也是薪火相传历久弥新。近现代时,这里还有朱养心药局、叶种德堂、胡庆余堂、方回春堂等名医馆,悬壶济世一脉相承。
《咸淳临安志·京城图》上的大隐坊、都酒务和清和坊位置(红圈内),部分官营酒库和酒楼的位置,以及新酒巡游路线。姜青青复原图
挖墙脚的一封“密信”
朱肱时期的大隐坊一带,还没有张俊的“清河郡王府”,自然也没有清河坊。宋高宗建炎三年(1129),杭州成为“行在”(指天子所在的地方),并升格改称临安府。大隐坊西边在今河坊街荷花池头地块,这时成了临安府的官衙。
绍兴元年(1131)春天,正是酿酒的好季节,时任临安知府孙觌(音dí)写了一封信,恳请收信人绕过平江府长官,将当地一名叫毛汝能的酒务都监调到临安府来。
信中说,毛汝能是我任平江知府时招用的监酒,绝对是赚钱的天才。可继任知府汤东野(字德广)没规矩,酒务的钱多被挪作他用,毛又不敢顶撞他,这么乱花钱持续到现在。而我这边正待向上申请酒税的支配权,还筹集了数万贯造酒的本钱,又在清和坊修建房屋,打算恢复这里原有酒库的规模。您只需耐心等上两三个月,这收成您也会有一份。因此,希望您能下一道调令,严令毛汝能立刻上路来杭。您能这么做我太高兴了,但千万别让胡松年也知道这事。
孙觌这人口碑极差,“靖康之变”中宋朝皇帝递给金兵的降表就是他拟写的,还写得文采飞扬。两次陪同皇帝去金营,结果徽宗被人扣住,他自己却全须全尾回来了。但因为他主和,还是得到了重用。就职临安府后,他发现城里的官署、府库、仓廪、酒坊俱被金兵焚毁,要钱没钱,要粮没粮。
怎么办?孙觌还真有“本事”,他先是召集下面九县官员,向他们摊牌要钱,每县五千贯,一家伙搂进了四万五千贯现钱。然后重建清和坊酒库,酿酒卖酒,积聚钱财。他想找老部下毛汝能来干这活儿,但现任平江知府胡松年是朋友,挖墙脚的事上不了台面,便写了这封“密信”疏通关节。
后来的事如其所愿,毛汝能暗度陈仓顺利抵杭,还被提拔为兵马都监,是孙觌手下拿刀拿枪的酒务兼税务总监。可是成也萧何,败也萧何。毛汝能上下其手,真弄到不少钱,但“吃相”太难看。他将掌管的仓场库务视作自家小金库,挪用偷盗的不法之事多至“不可稽考”,最终“连累”孙觌被一起撸掉了乌纱帽。
回头再看孙觌这封信,透露了两件酒事:一是当时能够造酒生财的人才很匮乏,所以孙觌急切想把毛汝能弄来临安,还为他“众筹”了一笔酿酒启动资金。二是清和坊酒库的重建工程颇具规模。酒库其实就是酿酒作坊,一般还有“自带流量”的大酒楼,产销税一体化操作。
清和坊酒库是杭州北宋时期重要的官酒作坊。清和坊不是后来才有的御街左近的那个清河坊,它位于今邮电路西段,东靠清湖河(今浣纱路),南临相国井,一等一的酿酒好地方。
御街新酒“万人嗨”
绍兴、淳熙年间(1162年前后),朱肱《酒经》在临安城再次被重印。这时的“榷酤”制度日益松弛,各种“私酒”新品迭出,百花齐放。南宋初民谚有“欲得富,赶著行在卖酒醋”之说,连太上皇赵构也搞出奇葩的“德寿私酿”,给官酒经营带来了不小的竞争压力。
当时最大的官酿机构,是隶属临安府的“户部点检行在赡军激赏酒库所”(南宋供给军中赏赐的大大小小二十二座酒库的总名),简称“点检所”,管着京城十三座大酒库和九座小酒库。正经官酒在酒市上打拼,也得吆喝出货,所以临安府长官每每要为官酒上市搞些事情。每年各库官酒开甏时,府衙内教场上的新酒“选秀”超级盛典也登场了。
盛典开锣这天一早,十三大酒库各自组成整齐而又花哨的队伍,从自家酒库出发,一齐向荷花池头的府衙会合。走在最前面的三五名壮汉,一同擎举着一幅三丈多高(约十米),竹竿扎成的巨大“布牌”,上书“某库选到有名高手酒匠,酝造一色上等醲辣无比高酒,呈中第一”,意为:咱这新酒高手酿造,香浓劲辣,无与伦比,上呈参赛的可是咱大酒库中百里挑一最棒的酒。每支队伍还自带音响,一路显摆,早把十里街坊的人吸引了过来。
“翠翘金凤乌云髻,雕鞍玉勒三千骑。金鞭争道万人看,香尘冉冉沙河市。”杨炎正(杨万里族弟)的这首喜迎新酒的诗,描写到临安城各大酒楼中的一众花魁也来给官酒站台。这群最闪耀的“明星”银鞍宝马盛装而来,沿途引得人流乱涌。最具“颜值”的头牌花魁骑在最前,缓辔而行,骏马之上一身花衫花裤,光彩照人;跟随其后的众花魁头饰冠帽珠翠朵玉,衣衫裙儿描金绣银,或执花斗,或捧乐器,一个个别样秀丽。
十三大库新酒齐聚府衙教场后,一座高台亭子里,“点检所”官员向知府大人呈上各大库的优等品。每盏酒他只呷上一口,一一咂摸滋味后,就让那官员照本宣科。亭上宣读完毕,底下欢声雷动,每座酒库都有好酒若干名列榜单。
各大库的样酒随后分享众人,现场开喝。空气中,各种浓郁醇厚的酒香弥散开来,现场笙管并奏,锣鼓齐鸣,百戏杂剧,粉墨登场。人们把酒言欢,庆贺声、道喜声、祝酒声、喝彩声,响成一片。
这还只是新酒“首发式”的序幕,好戏在后头呢!
三盏新酒之后,十三大库的人马从教场南门一支支鱼贯而出,由清河坊向东巡游,集中来到了最繁华的御街上。此时,酒力已让他们一个个热血沸腾。再次走上大街,每支巡游队伍最前开道的,已经换成了数名鲜衣怒马的酒库管事,鞍前马后则有威武力士肩扛着刚打赏的彩帛、会子和银碗,极尽炫耀之能事。
沿途围观人越聚越多,一些巡游方阵乘机大肆推销自家新酒,让风流少年向围观者端酒劝喝。酒送完喝完了,又拿出点心小食,一路分送。这一来,更煽动起了御街上的热闹气氛。住在附近的慷慨老人,也从家里拿来了酒,分给大家,与众同乐。再后来,沿途的酒肆也来抢人气,用红绸扎个“欢门”,摆开酒盏,路人可以随便喝。
从清河坊到众安桥,十三库新酒首发大巡游演变成了一场数万人集体狂“嗨”的新酒“嘉年华”。周密年少时亲眼看见了御街上演的这一幕,几十年以后他记忆犹新,感叹道,那就是个“万人海”!
太和酒楼三百间
杨炎正迎酒诗中说:“画楼突兀临官道,处处绣旗夸酒好。五陵年少事豪华,一斗十千谁复校?”巡游队伍到众安桥时,这才驻足解散,一路尾随的早被勾起酒瘾的酒仙酒朋则投奔自己中意的酒楼去了——
北酒库(在今楚妃巷)有春风楼,东酒库(在今柴垛桥东)有太和楼,中酒库(在今羊坝头一带)有中和楼,南酒库(在今河坊街与中山中路拐角处)有和乐楼,南上酒库(在今众安桥西南)有和丰楼,金文正库(又名西库,在今定安路与西湖大道拐角处)有西楼,还有金文子库在丰豫门(今涌金门)外的丰乐楼……
一众酒楼里,丰乐楼的历史最为悠久,北宋时称众乐楼,后改名耸翠楼,最后叫丰乐楼,当是平移了汴京最著名的酒楼丰乐楼(也称樊楼)的招牌。这地儿正当出城游湖的必经之路,登临而望,“千峰连环,一碧万顷,柳汀花坞,历历栏槛间。而游桡画艗,棹讴堤唱,往往会合于楼下,为游览最。”
灌圃耐得翁《都城纪胜》说,这座楼曾是南宋中兴大将杨存中的物业,后来临安知府张枃(音jìn)把它收归为官营酒楼。理宗淳祐九年(1249),经过重修扩建的丰乐楼,四周花径曲折,亭榭参差,瑰丽宏大,高入蓝天,周密说它是“宏丽为湖山冠”。时人林晔德称颂它代表着“钱塘故地之豪奢,临安新府之雄壮”,赞叹它是“踞虎盘龙,横霓架虹,平地耸蓬莱之岛,飞仙移紫府之宫”。一句话,这是天上人间最美的酒楼,但凡“高阳酒徒”都该来此一醉方休,才不负这管弦笙歌,良辰美景。
不过,这些状写都过于外在和笼统,还是有位自称“酒仙”的豪客醉后涂抹的一首《题太和楼壁》,写出了临安城酒楼的宴饮实况。其中有写这座酒楼的规模之大和美酒之盛:“太和酒楼三百间,大槽昼夜声潺潺。千夫承糟万夫瓮,有酒如海糟如山。”有写满座高朋和侍酒花魁:“皇都春色满钱塘,苏小当垆酒倍香。席分珠履三千客,后列金钗十二行。”有写席间声色动人、不绝如缕的行酒歌乐:“一座行觞歌一曲,楼东声断楼西续。就中茜袖拥红牙,春葱不露人如玉。”虽有文学上的夸张,却有作者耳闻目睹的真实感和生动感。像“三百间”与“三千客”之间的呼应,很有现实场景中的合理性。这首诗堪为描写南宋酒楼的经典之作。
琉璃杯深琥珀浓,今年酒赛真珠红。临安城以“天城”享誉中外,在“山外青山楼外楼”的“画风”背后,有一条造酒、酤酒和税酒的官酒“产业链”。醇香的酒市意味着生活的一种品质。发达的酒业,又无疑为这座城市景观风貌的出新出彩,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财源支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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